爱情天文学

＂你睡过了吗？”当片尾曲响起，我问。“没有。一点都没有。”——这是我俩昨晚看完La corrispondenza之后的对话。嗯，证明这次选片还行。——我们公看电影的品位迥异，但能践行和而不同的共识：他喜欢的我可以睡，我喜欢的他可以睡，不管是在电影院还是在家里。

选这部片子是冲着海报上的江湖人称“铁叔”的JEREMY IRONS去的。看了一会儿，感觉画面和音乐有些熟悉，搜了一下导演。哦，难怪。简单地说，这部电影讲的是ED和AMY六年忘年师生婚外恋。奇妙的是，导演的着力点不在“六年忘年师生婚外恋”中的任何一个爆点，而在“天文学”上。ED是天文学的教授，AMY是攻读天文学博士的学生。教授的一段台词抽象概括了整个故事：“星星的生命终结之后，因为光速和恒星系距离之间的原因，在地球上的我们仍然能够看见很多其实早已不存在的星星，在与这些死亡的星星对话中，我们仍然能学习到很多东西”。

影片是以ED和AMY的一场分离开始。之后两人信息、视频不断各种一个又一个的精准而朴素的惊喜和甜蜜，直到四个月后，AMY在收到ED的信息正微笑时，却听到讲台上老师宣布的ED的死讯。～我仿佛看到导演看到我们吃惊的表情时诡异的笑容。是的，此后的影片就是讲在ED授意和委托下，快递小哥、同事、律师、医生、家人等在精准的时间地点粉墨登场，将礼物光盘、信件和教授的心路历程等各种信息送达AMY，并约定只要她发“停止”的暗号，他会尊重她的意愿。就这样，ED不仅启发AMY完成博士学位学习，还帮助化解了一直在她灵魂深处翻滚的死亡冲动：AMY除了学习恋爱，还做兼职特技演员，各种作死：爆炸、火烧、上吊、翻车、石膏人模特，以及呛朋友、玩柔道和掐断妈妈电话。

电影徐徐展开，笼罩在各种层次的蓝色中，深沉忧郁压抑，各种情绪点到为止，隐忍又欲说还休，“静水深流”。比如浑然不觉已是最后一位登机乘客或发呆至图书馆关门；比如去了解ED最后研究时，被告知那蟹状星云像他的脑瘤；比如跟ED女儿说不该见面；比如看到湖中ED描述的倒影时惊喜地发信息给ED又被立刻的清醒砸到失落删信息；比如听到房间外面行动时脱口叫出ED。在确定ED已经去世和似乎ED从未离去的矛盾中，在各种情绪层叠堆积中，AMY终于在视频中ED试图化解AMY和母亲的隔阂中爆发。因为这场化解必须揭开AMY生命中最大的伤口：年少的她开车失事导致了父亲去世。ED告诉她母亲已经原谅她了。是她自己没有原谅自己。AMY失声痛哭把ED的光盘扔到壁炉里。瞬间她后悔了，却没能抢回光盘，情绪低落之下，AMY发了约定的“停止”信息。

各种人们手中的信息还如潮水般褪去。失魂落魄的AMY，找到所有信息源头，ED的律师，想要余下的包裹信件。却被告知只有在ED，这颗生命已经终结的星星的授意下才能会给她。正常人都知道这是mission impossible啊！在各种尝试失败中，AMY开始录制视频。她主动回到母亲身边，达成和解和解脱。ED女儿对她也从恨到嫉妒到帮助。AMY还是感觉被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终于ED用过的信签纸让她顿悟了恢复连接的暗号。ED的信息和视频如愿又出现了。AMY又回到被ED准确预言的生活中：比如刚拿到学位就收到快递小哥送来的来自ED的鲜花；比如在图书馆预订了她需要阅读的书目；比如念论文给他听；比如她被其他男人追求。只是ED也不是无所不能无懈可击：原本发给儿子的信息发给了AMY；在他遗失的储存卡中，AMY窥探到他制作视频时的痛苦，还有病痛带去的折磨......在影片最后一段视频中，ED背对镜头述说对AMY的爱恋:Thanks to you, my darling, these last three months have been beautiful, beautiful, beautiful. I am trying to think of an original closure, but all I can come up with is I love you.

这部影片最大的冲突是生与死。是一段高智商的爱情，是一场精妙绝伦的成全，是一次超越世俗、时空、生死的极致浪漫的飞翔和绽放。以上内容只负责剧透。通常，看完一部好的影片，很愿意花时间思考两个问题：导演和编剧想表达什么主题？主题是怎么表达的？

吉赛贝·托纳多雷（Giuseppe Tornatore）的电影很少以剧情冲突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总是从容地在完美的配乐中缓缓推进，精巧地构思和呈现。他的电影中的爱情仿佛都是配菜，都是一个个美好的带着遗憾的故事。硬菜基本上都是呈现人与世界的关系。如果说１９８９年的《天堂电影院》讲了一个被启发自然成就的电影人生，１９９８年《海上钢琴师》讲了一个男人在茫茫世界里孤独的坚守，２００１年《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讲了一个男孩在追逐女神的日子看清了世界，那么２０１６年《爱情天文学》就在讲一个老去的电影人在思考身后留给世界什么。或者说托纳多雷借着ED和AMY的爱情故事表达他对尘世的爱恋，借着ED对AMY的生命成全表达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是对后世不错的遗产。

对导演讲故事的方式的适应很容易就能引发共鸣。托纳多雷的电影很少以剧情冲突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影片结构简单轻巧：１２０分钟片长，仅开头５分钟，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两条线索都埋伏成功。２０分钟女主得知男主去世的消息，接下来就是女主花了１００分钟接受男主的离世和最后的馈赠。

ED和AMY的爱情有一种遗世的孤独。在这场有如年龄等诸多不对等因素的爱情中他们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一种归宿般的宁静。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旁人难以进入和理解。且不说他们动不动谈的是什么平行世界，什么天文学史的无限论（The concept of infinity in the history of astronomy）或者玄理论（The string theory），就说我们看到的两人对某事的的同感和默契，也被他们共同描述为“念力同步”（ A case of joint collective synchronicity），或者“引力吸引”（ gravitational pull）。他们对彼此的感觉是“一个失落的灵魂与其希望转世的另一个灵魂遇时的感受”（ how a lost soul must feel when it recognizes the one into whose body it wishes to be reincarnated）。说他们爱彼此像爱生命不算夸张。看到过一个关于婚外恋的观点：在真正成熟的成年人的世界里，动心其实是很难且成本极高的一件事情。成熟度不对等或者一朝失衡，就会要么闹剧（drama）要么灾难（disaster）。从AMY和ED女儿的谈话中， 我们知道AMY从来没有想要除了爱情更多的东西，她满足于时间碎片化的爱情。（”I never force him to tear his life apart. I was happy with fragments of his time.”）。是生与死，影片中，也是世间最大的冲突，打破了所有的平衡。我们可以看到ED在生命中最后三个月，极尽全力延续自己对AMY的爱。各种礼物，邮件和信息一如既往地如约而至，视屏中的ED以及他的文字一如既往睿智和充满活力。以至于仿佛ED从未离开，可他的家人律师和医生甚至墓地管理人员那里都确认了他的离开。满屏浓得化不开的巨大的失落和痛苦。

ED对AMY的爱情是一场用生命最后三个月设计并实现的精妙绝伦的成全。这一暗线，在影片一开始就草蛇灰线埋伏好了。ED心知生离死别，追问但被AMY回避。Kamikaze，这个ED对AMY的一个昵称，在影片一开始就有了。不要被这个昵称好听的发音疑惑，这个词的意思是“一种对自身可能危险的行为和态度”（ You can use kamikaze to describe an action or attitude which involves doing something which is very dangerous and likely to harm the person who does it）。AMY很好地演绎了这个昵称的含义：参演特技电影，玩飞车、爆炸、火烧、上吊、翻车、做石膏模特，以及呛朋友、玩柔道和掐断妈妈电话。在生前最后一次视频中，ED又旧事重提，又自知AMY仍然没有准备好，自嘲太像家长了（Too paternalistic）。成长很多时候需要等待时机。在他们以前观测星象的小岛，Borgoventoso，这个ED自称是家和灵魂栖息的地方，ED告诉AMY他知道了为什么她总是参演那些危险的动作电影。她载着父亲在去祖父母家的路上出了事故，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去世，这让她一直有负罪感，并有了自毁倾向。这是AMY最深的痛苦，被最爱的人撕开。如此疼痛。当她跟母亲和解，并看了自己录制的自我疗伤的视频后，她的生命终于轻盈了（feel light），也明白了ED隐瞒自己病重的苦心。

影片的结束也非常有深意。一位艺术家在一座众人围观的雕像前接受采访。那座是AMY做石膏模特时情绪失控失败的作品。这个艺术品把AMY的脸放大做成了一个蚌壳状，蚌壳里面是AMY的整个身体。虽然脸上有“一种谜一样的痛楚”（an imprint of a mysterious pain）,整个作品光洁宛如新生。导演借着艺术家向观众提问说：“为什么失败的作品如此有表现力，然而完美的那一稿却让我毫无感受？”（why the deformed version was so expressive while the perfect cast said nothing to me）就在艺术家旁边观展的AMY剪了短发，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曾经的悲伤，她又在想什么呢？从这位艺术家和门外偶遇的Jason口中，我们知道AMY已从自毁行当中彻底消失了相当长时间了。是啊，她已经化解了过去一直在她灵魂深处翻滚的死亡冲动，在ED的成全下获得新生。也许她可以和了解她的过去的Jason有一个ED预言过了的新的一段感情。

演员们的也演绎非常精彩。铁叔说起情话来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不过说真的我看电影很少关注演员，我看到的都是导演的心思。演员的挑选和演绎都是在导演的指导下完成。导演浪漫起来真的很高级，比如，在AMY去看望母亲的路上，看到一只大鸟跟着大巴飞翔，我想那一刻她和观众一样，明白了公园偶遇两次的似乎想跟她说话的小狗和窗户上久久眷恋的落叶都是ED在向她述说爱恋。

So I don’t want you to cry. There is logic to everything. For all I know, at the moment of birth, all of us possess the gift of immortality.

You will ask “Then why do we die?”. Because in the course of our existence, we commit one mistake, just one, but that makes us lose the gift of eternal life. I can already hear you asking, “what mistake?”. It is not given us to know, but it is because of this mistake, the human beings become mortal. Of course you’ll probably raise the objection that no one has ever lived long enough to demonstrate the reliability of that theory and that’s true. But it is also try that nobody has ever been an exception to it.

Logic, logic, logic.

I understood what my mistake was. Not everybody reaches that. But I did. My mistake was not meeting you sooner. Not being able to live with you longer. That seems to me a good enough reason to forfeit the gift of immortality. But thanks to you my darling, these last six years has been beautiful, beautiful, beautiful…

I’m trying to think of an original closure, but all I can come up with is 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