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治酒馆

《圆桌派》宵夜里谈到的电影。 “一个人心里所想的事情，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追寻梦想而去的人，是无法阻挡的。我还以为你会跟着去，真是羡慕啊！”

“我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有这家店，有来光顾的客人，有两个女儿，还有做好夜宵在家等你的老婆。” “丑闻和美谈只是一步之遥。” “我想人生中不是只有棒球，我想你放弃的还太早！” “我们是输给了贫困，因为相爱的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幸福就行了。” 大原丽子流着泪怔怔地说你太软弱了，说什么对不起，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高仓健不敢接话，语无伦次的说着什么附近建设的事儿，突然回头，大原丽子已经不在了。高戴着围裙手里拿着鸡肉串冲出门，在雨中的大桥上呼喊沙黛的名字，沙黛在桥下一语不发，泪流满面。 都曾有过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美好记忆。人到中年，现实打磨的粗粝而麻木。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现实中“苟活”。 导演是深深明白生活是什么的。兆治痛苦地烧掉青春爱情，流着泪对着镜子说：打起精神来，好好干！干杯！

人是被记忆塑造而成的动物，这一记忆指代的是过往。我们如今身上的言行举止，思维模式无不带着过往的印记；那些经过的事，遇到的人都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我们当下和未来的生活，没有人能逃脱这一规律。即便你努力去忘记，哪怕搬离原先所处的环境，记忆仍会像结了疮疤的旧伤口一样留在你身上，无法抹去，故意去撕开它只会导致一阵强烈的刺痛后带来的又一个疮疤。我们总乐观的说践行于当下，实际上我们仍是活在过去的动物。

在降康旗男导演的电影中，对于主人公时常会有这样的设计，他于当下如普通人一样生活，但一件事的发生或某个人的到来，却将他原先的经历和痛苦重又刺激而回忆起来，让观众从各种闪回穿插的片段中了解此人的过往，拼合出人物的完整性格。在这些作品中，以《兆治酒馆》，《夜叉》，《铁道员》最为典型，这三部影片阐述的皆为过去对于人的塑造和伤害。在降康旗男导演的这一主题的一系列电影中，男主人公的扮演者为上世纪最为国人所知的日本影星高仓健。

在上世纪改革开放后，《追捕》成为第一批引进国内的外国电影，在那一代经历过文化封闭的观众眼中，这部电影就像一剂肾上腺素，刺激了当时观众的神经，封闭已久的国门重新打开，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其他国家优秀的文艺作品，《追捕》因此成为那一代人的共同回忆，其意义绝不只是作为一部电影而存在的。高仓健也因此成了那个时代我国观众最熟悉的日本演员，他主演的作品除了《追捕》外，同样和佐藤纯弥导演合作的《新干线爆炸案》、和山田洋次导演合作的《远山的呼唤》、《幸福黄手绢》也都是那个时代观众喜爱的作品，包括本文将提到降康旗男导演的这三部电影。可能是高仓健那一副如雕塑般成熟的脸庞最为贴近东方人眼中的大丈夫形象，在那紧锁的眉间和冷峻的眼神中不用演就好像在诉说着心事，可以说高仓健克制的演出为这一主题的影片注入了不可或缺的灵魂。

在这三部影片中，创作得最早的为1981年的《兆治酒馆》。由于这是一部此类主题较早的作品，所以里面还有许多不甚成熟的地方，但仍能从这部作品中窥探到导演降康旗男的野心。和后来作品中的个人记忆不同，这部《兆治酒馆》更加注重群戏的刻画，除了高仓健所饰演的兆治和昔日女友沙戴的感情线外，加重了影片中其他角色的比重，描绘出了属于那个时代日本年轻人步入中年后的精神生活，这是一段属于时代的记忆，比起个人记忆它波及的范围更广，留下的伤痕也更深。

电影讲述了兆治多年前与公司高管的意见不合，主动辞退，后干起餐饮业的生意，开了一家居酒屋也就是小酒馆，因师承当地颇有功夫的料理师傅学习烤串，所以居酒屋的生意也算得上红火。但在一起富家夫人火烧宅院出走的事故后，兆治及身旁众人的生活开始进入一阵无序阶段，被接二连三的外来或自发的事或情绪干扰。这位夫人名叫沙戴，是兆治的初恋情人，两人曾经如胶似漆，也曾如多数年轻情侣一样海誓山盟，但在生活和现实面前，两人选择了妥协，他们分手了。

不同的是，多年后的兆治结婚生子，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开始学会和生活相处，逐渐安定下来；而沙戴则仍被过去所束缚，为过去而苦恼，她幻想着能和兆治重新在一起，但生活一次次对她的期望予以重拳打击，在这不堪重负的家庭压力和精神摧残之下，她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正如影片中的人物所说的那样“她疯了。”

电影从这个时候，开始以双线叙事的模式进行，一条是兆治及其周遭众人的生活以及受沙戴出走事件后的反应，另一条是沙戴在出走之后的所见所闻。整部电影时刻弥漫着哀愁的情绪，虽在其中不失乐观温情的细节（如兆治与昔日好友钓鱼），但在整体上，每个人的情绪都紧绷到近乎压抑的程度（如那个沦落得不男不女的歌手），这是一种欲说还休的无所适从感。每当兆治接到叶子打来的无声的电话，那阵二人持起电话时，短暂的无声的间歇，便是整部电影最好的注脚。

整部电影如果选择一个词来概括，我个人会选择侵蚀。

当兆治和沙戴准备相守一生的时候，经济压力给这对年轻情侣上了一堂残酷的成长之课，为此，沙戴不得不嫁给颇有资产的富家公子做夫人，这是生活对爱情的侵蚀。

当兆治为自己的未来提出新规划，准备迎接新一轮的工作挑战时，上层高管决定让兆治负责公司裁员的工作，重友情的兆治不愿亲手将“判决书”交到昔日好友同事的手中，加之与新来的高管在工作理念上的不和，只好选择辞职，这是工作对情义的侵蚀。

当兆治离开体制，开启自家的居酒屋准备 独居一隅，潇洒过活的时候，朋友为他买下了一个位于繁华街道的店面，而兆治却委婉地拒绝了朋友的好意，一来是店面正好位于曾经师傅的隔壁，它不愿与恩师抢生意，二来是一旦选择了较大规模的经营，很容易回到原先的商业体制之中，这是兆治所不愿重新拾起的，为此引来了为其提供帮助的朋友的不满，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下，独善其身谈何容易，这是现实对理想的侵蚀。

当兆治选择适应生活，对过去慢慢遗忘时，曾经也就是适才提到的一切又以另一种让兆治想不到的形式回归自己的生活，他重又被过去包围，曾经的选择题成了他现在的判断题，他只有对与错两条路可走，这是过去对当下的侵蚀。

电影中兆治的一生，无不处在这种被侵蚀之中。

在电影中，对于侵蚀二字还有一处体现，即兆治昔日的梦想。学生时代的兆治，梦想成为一名职业的棒球运动员，高中时他的潜力就被大学教练所发觉，不出意外，他将成为一名出色的职业选手，但在一次比赛中，兆治的手臂因长时间的训练而受到拉伤损害，他这一辈子再也无法进行自己所深爱的棒球运动。这一梦想的断链与沙戴的另嫁一样，成为了兆治努力遗忘却仍时常侵蚀他的思想疾病。而在电影的结尾，影片中的兆治也以不同的方式与这两股侵蚀和解，虽然这一和解的过程，比兆治预料的要痛。

在兆治的一次单车骑行中，他路过了曾经挥洒过热血与汗水的棒球场地，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恍若曾经自己的年轻人，于球场上热血张扬，意气风发。训练过后，二人相谈甚欢，兆治在心里确有种将昔日遗憾寄托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意思。

但命运总是爱开玩笑的，当你精心准备好各种蜡烛美食红酒以营造浪漫的晚宴氛围时才意识到自己连女朋友都没有。年轻人同兆治一样，在一次训练中手臂拉伤。得知此事的兆治并没有因此而灰心，反倒以过来人的长者身份对年轻人循循善诱：不能连试都不试就轻言放弃，你还年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兆治借年轻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和期望，也将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遗憾寄托于下一代的理想中，导演用这样一种镜像关系让兆治与自身达到和解，也是那一代日本年轻人在步入中年后回忆往昔与当下的和解。

如果说，上述的和解可以理解为降康旗男导演借兆治这一角色之口述说的那一代日本人的精神困扰，那么兆治与沙戴的感情线比之先前隐喻于时代的和解，则更加趋向于个人化，情感层面也更为细腻哀伤，这条线索也是之后降康旗男导演作品中类似主题的雏形。

把兆治和沙戴的经历结合起来看待，可以从侧面看出那个时代日本人的精神困扰于当下的不同表现，兆治属于那种开始贴合生活，逐渐和解的人，相信在每次时代变动下，不论是于哪个国家所发生的变动，这一类人是占大多数的，带着昨日的伤痕踏上明日未知的征程，一个国家和民族是由这些普通人所组成的，这是属于一个民族顽强的生命力和韧性。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而忽视另一类人，他们被时代或者他人伤害，从被伤害的那一刻起他（她）便逃不出这阴霾，继而在人生中产生诸多精神畸形，最后放任自由，走向可预知的灭亡，沙戴的一生便是这少部分人的典型代表，甚至这一部分人究竟是不是少数还不能断定，因为比起坏，我们更倾向于接受好消息，而对那些负面消息选择性遗忘，然而我们必须承认这些人的存在，无论是少数还是多数都值得正视和反思，这是历史给予当下的经验和教训。

沙戴由于年轻时得不到理想中的爱情，而又长期处在家庭的禁锢环境之中，她对情感的渴望，对被爱的渴望偏执到近乎病态，故而在离家出走之后，游荡于成人场所，与一男子发生性关系。然而在沙戴的脑子里，在她的情感状态中，无时不刻不被兆治所占有，肉体上的高潮只是情感残缺的宣泄。这种自我发泄到自我毁灭的情感畸形，是那个时代创伤后遗症的极端化表现，和贾平凹于八十年代写的小说相同。

在这之后，当兆治解决周遭的困惑，只剩下沙戴这么一个让自己迟迟放不下的情感遗憾，他决定起身去寻找沙戴，与最后的那一股侵蚀达成和解。兆治来到沙戴所在的城市，经了解，沙戴在一家娱乐场所做舞女，但当兆治来到沙戴所居住的房间时，沙戴已经死了。她死了，用刀片割伤了自己，任血从身体里喷出，临死前沙戴的手里，还攥着一张从前自己与兆治的合照。

兆治和这股侵蚀达到和解了吗？我想是没有的，这种和解不是发于自身而是外部意外的横加干预，沙戴的这一死，只能为兆治遗留下一个更深更痛的疮疤。正如葬礼上的，那三个与沙戴都曾有过关系的男人一样，面容惆怅，心事重重，他们的未来也注定逃不脱此刻的阴霾，此刻三人心中共同共通的阴霾。

在影片最后，兆治独坐于居酒屋内，屋内没有灯光，兆治一杯接一杯地只顾喝酒，这时，电话响起，影片在这一刻又一次进入短暂的间歇，但兆治没有接，因为他知道对面不再是沙戴，这比接后无声的沉默还要令人伤神憔悴，起码在以前，他知道电话的那头还是她，还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兆治将沙戴遗留下的那张照片烧掉，对着镜子里眼含泪珠的自己说了句：好好活下去。

对，活下去，但那又是一段和解的过程，当然这是兆治的事，作为观众，在这一刻只能任由自己去揣测和想象兆治未来的发展与走向，因为电影到此结束了。

《兆治酒馆》可以看作导演降康旗男和高仓健的转型之作，在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出导演试图展现时代浮世绘的野心，但在个别情节的设计和铺垫上仍显松散寡淡，未能达到其之后作品的情绪感染力，对于兆治和沙戴昔日情感的交代也略显不足，信息量较少，存在很大的一块空间需要观众自己去想象填补。虽然在剧本上有些许不足之处，但降康旗男对于人物情感的捕捉和暧昧氛围的营造已然出现便卓有风格，虽称不上杰作但仍值得一看。

七十年代，导演降旗康男在东映打工。跟瀬川昌治和国原俊明一起拍了一部电视剧，叫做《血疑》。这部电视剧1984年在中国大陆播放，从这儿起中国人认识了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为“光夫与幸子”的爱情故事一洒同情之泪。日剧风行了整个八十年代，直到1990年《渴望》登场，才算告一段落。 《兆治的酒馆》是降旗康男1983年的电影作品。兆治与沙黛年轻时深深相爱，却因为穷困窘迫的生活而不能结合。后来他们随波逐流各自结婚生子，心底却仍深爱着对方。多年后偶然的相遇让沙黛不能自已。但顾着各自的家庭仍不能倾诉衷肠。沙黛远走札幌，每夜都会往兆治的酒馆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沙黛从此堕入风尘，喝酒买醉，直至吐血而亡。影片结束时，冷峻的高仓健（饰兆治）终于对着镜子流下热泪。独自烧掉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因为明天还有生活要奔波。 这故事有王朔空中小姐永失我爱的味道，也有卡萨布兰卡里克咖啡馆的味道。但这些故事现在看来都有些老套。现在哪还有那样一根儿筋的姑娘？那些痛彻心肺的爱情，现在看来仿佛是矫情而虚妄的。沙黛登场时是农场主神谷的夫人。神谷说是农场主，其实就是一老实巴交的农民土财，跟帅气英武的前棒球队队员兆治是没法比的。这时的兆治刚刚辞退了白领的工作，和妻子开了一家小小的酒馆。这一天他在菜市场买菜，正巧远远的被沙黛看到。沙黛情不自禁正想上前，却看到兆治的妻子赶过来，两个人很幸福的挑鱼，买菜。于是擦肩而过。可是回到家，沙黛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一场大火中出走。她来到兆治的酒馆，这场戏非常精彩，高仓健（饰兆治）背对门口坐着，正穿鸡肉串。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说还没营业。大原丽子（饰沙黛）一言不发盯着高仓健的背影流泪。高回头，愣住。停了几秒，又回过头，手足无措地说，等我把手头的这些穿完。大原丽子流着泪怔怔地说你太软弱了，说什么对不起，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高仓健不敢接话，语无伦次的说着什么附近建设的事儿，突然回头，大原丽子已经不在了。高戴着围裙手里拿着鸡肉串冲出门，在雨中的大桥上呼喊沙黛的名字，沙黛在桥下一语不发，泪流满面。 沙黛远走札幌。成了一名陪酒女郎，日日买醉。最终食管破裂吐血而亡。死前她从钱包里拿出她和兆治年轻时一起拍的照片，攥在手里。 如果用现代人的眼光，沙黛绝对是一“文艺女”的范儿，整天神神叨叨。对兆治有一种疯狂到近乎病态的爱。而兆治则相对理智得多，甚至到最后，他哭着烧掉那张带血的照片，都表现出一种冷酷的理性的成熟之爱。影片的经典之处还在于人物的丰满，旁枝末节不影响主线又能起到很好的生动人物的作用。高仓健饰演的兆治、田中邦卫饰演的岩下和伊丹十三饰演的出租车司机还有沙黛都曾经是“青年会”的成员，都曾有过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美好记忆。但是人到中年，现实已经把他们打磨的粗粝而麻木。几个剧中人都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可以说是在现实中“苟活”。沙黛的事件算是他们不愿接受成长的一种证明。毫无疑问，导演是深深明白生活是什么的。最后让兆治痛苦地烧掉青春爱情，流着泪对着镜子说：打起精神来，好好干！干杯！ 其实从酷酷的高仓健穿着棕色皮衣，拎着漂亮的旅行包，去往札幌找沙黛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沙黛是必须死的。因为沙黛是所有人里面最最不愿接受成长，不愿接受现实的一个。即使她成了妓女，她也仍是纯爱与耽美的化身。但是这种情结在现实里是注定要粉身碎骨的。她不可能带着成熟而正直的兆治和她一起“疯”。最大程度重创兆治，也就是让这个冷峻的男人在黑暗中独自崩溃，涕泪横流。 素以冷峻著称的高仓健至今仍活跃在电影舞台上。而神谷太太沙黛的扮演者大原丽子，一生结过两次婚又都离了。2000年左右她患上神经麻痹。步履困难。2009年8月6日她被发现死于东京自己的家中，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已超过两周。死时享年62岁。

———————————— 今天是2019年5月27日，新闻说降旗康男导演去世了，是20日因肺炎死去的， 他的家人希望低调处理，所以这个消息在5月26日才对外公布。 高仓健也已去世，死于2014年11月10日。